笨槐

笨槐

一

我的窗外有一棵树，有人说是福榕树。我见过福榕树。开毛茸茸的粉红色的花朵，一簇一簇的，远远望去，像一个打扮起来的美女。在我曾经上学的地方，教室的窗外就有一棵。开花好像在五六月份，那时天气也热了，满世界的绿色，在浓密的树荫里，开出绒绒的花朵。一阵一阵风把淡淡的花香送进教室里来，像是有意要勾起你把心思放到外面去。

但这棵树并没有开出福榕树的花。它的花是白的，有一点点发黄，而且并不好看，花也开的晚，直到七八月才开，更没有香味。招不来蜜蜂和蝴蝶，反而引来一些蛾子和臭虫，花粉也好像没有用，黏黏的，落在地上，黄灿灿的一片，在鸟屎和臭虫的世界里，看着倒让人有些恶心。

没有人愿意到它的跟前去，路过的人也躲得远远的，生怕那些花粉掉落在自己身上。偶尔有贪玩的小朋友，因为无知闯入它的领地，结果弄一身脏，免不了挨大人的批评，斗气之后又惹出许多眼泪，便也恨起这树来。

二

我也不愿意看见它，窗户关得紧紧的，怕它的花粉飘进来，怕它的臭虫朋友，也把我这里当成了它们的落脚之地。甚至每次回家，我的车也不愿意停在树下面，那可恶的花粉粘在玻璃上像扎了根似的，每次清洗也惹出不少的怨气。

看它的周围，针叶松挺拔高耸，一副大义凛然，威武不屈的样子，松塔的外形简直叫人喜爱。就连低矮的冬青也郁郁葱葱，把绿色也完全霸占了去。红叶树也一样，紫红色的叶子，春天一开始，就把这花园里的美全抢了。即使那拐角的青竹，也茂密地生长，在那一片生机里，总有喜欢的人们，闲聊，品茶，陪着它说话。

我越来越觉得它长在那里太碍眼了。初升的太阳的光正好被它挡住，在我雪白的墙上倒投下它的阴影来，光怪陆离，难看的模样。我不止一次地观察到底是哪一枝留下来的，偶尔有冲动想找一把斧子砍了去，多少次，只恨它的高，没法下手。气愤之余，也怨恨那个栽它的人，不偏不倚把它栽到我的窗口，早知第一次见它就应该折断，或者连根拔了，也省得现在这样厌恶。突发奇想地想找一些药物来，最好那种绝命的药，抹在它身上，或者倒在根部，一夜之间就能毙命。掉了叶子，死了树干，把窗外的地方腾开，让阳光照进来。让冬青更绿，让松树更雄伟，即使给很远的竹子，也能腾出空间，让风自由地吹来，让那些臭虫和蛾子绝迹，让花园里全是干净的空气。

三

然而它却全然不顾别人的不欢喜，只静静地长着自己的身体。原先的时候，也可能有人讨厌它，用脚踹了它的身体，用刀划伤了它的树皮，甚至连它的枝丫也给折断了。它歪歪扭扭像躲避似的绕过危险，长出了一个奇形怪状的样子。尽管身上伤痕累累，尽管树头早已折断，但是从折断的另一处，长出来的新枝努力地伸向蓝天。把针叶松高过一头，把红叶树挡在身后，即使脚下的冬青也变得稀稀疏疏，支零破碎了。它的树荫变大了，枝条伸长了，在广而高的天空，长出了一个结实的自己。太阳升起来照着它，风吹过来贴着它，鸟儿飞来更喜欢了，站在它的枝头，高高地鸣唱，

它真的长大了，枝繁叶茂，躯干粗壮，院子里再没有比它高大的树木了。炎炎夏日，针叶松只顾它自己，树下的阴凉没有一点意思，而且那针尖的树叶总是故意的，在你裸露的肢体上，留下鲜红的印迹。奇痒，疼痛，警告你躲开它，阴险似的总防备别人，处处算计。那冬青更是小气，阴凉趴在地上，只给了过路的蚂蚁，丑陋的蜘蛛。红叶树也是，小如一把伞，也没人愿意到它的下面去。那竹子更讨厌，占了一大片土地，却舍不得挤出一处阴凉，只顾着自己长出细而高的身体，那叶子和绿偷偷摸摸似的，没有一点大气。

我开始觉得它高大无比，我的窗户外面全被它占满了。阳光进不来，进来的全是风，吹着绿色的空气。春天是淡雅的，当它的叶子刚刚露出来，那嫩绿的气息全进了我的屋子。这是自然的，万物复苏的气息，它鼓励我，把冬天的疲惫放下，赶紧到外面去，太阳正新鲜，空气正迷恋。夏天又是浓密的，那火辣辣的空气全被它挡住了，屋子里凉爽干净，自由的风吹着自由的身体，身体愉悦了，干什么都如意。到了秋天，淡黄的树叶里，终于结出了它的圆而小的果实，虽然是青色的，比起冬青，红叶树，算也是丰收了。没有人到它跟前去，它倒畅快自由，高大威风，待树叶落尽，只剩下满树的果实，整个花园里就属它最丰富了。

四

我突然觉得它就是一个智者。当别的树木花枝招展，美丽迷人的时候，它并没有自惭形秽，而是踏踏实实地吸收营养，储备能量，直到暑天来临才开出满树的花朵。正因为储备的时间长，它的花期才独特、持久，果实也格外饱满、充实。就像有的人早慧灵秀，闻名远扬，是神童一类的人。而有的人默默耕耘，积蓄力量，是大器晚成的另一种。低着头在自己处于劣势时，不怨天尤人，不自暴自弃，而是脚踏实地，一点一点壮大自己，正如“不鸣则已，一鸣惊人。”一发冲冠，也算是人之佼者，厚积薄发的圣人。

姜太公成名之前，也不过是一个市井老儿，沛公当年也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的亭长，就连当代久负盛名的齐白石，穷困潦倒的前半生只做了一个四处流浪的小木匠。所以这人没有到绝路，世上也没有死路，不到最后，一切努力皆有希望。正如《墨池记》里所说：“羲之之书晚乃善”，勤奋之人定有他的成就，坚持努力才会有修成正果的那一天。

前几天看见有人捡它的果实，上前去问，才知道是用来入药。一直想着没有用的东西，竟然还可以造福，突然惊到我了。问他树名，他不屑我一眼，孤陋寡闻似的神情，但也又隆重地告诉我：这是笨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