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百味】阳光下的柑橘树(小说)

笔名亲情散文2022-04-16 16:15:060

哐啷一声,刚下车,人还没站稳,关上车门的中巴开走了,钻进了两排树木夹着的公路深处。蜿蜒而去的路标树,披着一树的黄叶了,像两排黄色的旗帜,在秋天的大地上呼啦啦地招展着。

可是,下车来的钟媛却迷失方向了。她提着一个装着几瓶药的塑料袋,头昏脑胀地站在路牌下四处观望,苍白的脸上,灰尘似的落满了困苦和疑惑。

快十年没来了吧,洋坪变化真大呀。全是新修的楼房,笔直的水泥街道,建了好几条新街,原来的老街呢?她站在路牌下,从那一片鳞次栉比的楼房中抬起头来。这些年,不知在忙些什么,竟然没顾得上来看看嬢嬢,看看她老人家,过年过节的,都是打发老安和儿子来的。总以为时间还长,报答嬢嬢的日子总会有,没有想到,人说完就完了!一想到这里,她的心就扎得痛,不知是心痛,还是病痛。

她望见了小镇上空,西边天空下的那座山,伸展着敞开的怀抱,像环抱一切的一条胳膊似的。她知道,那叫“夜红山”。嬢嬢,怎么叫“夜红山”啊。小时候,她总是很好奇。因为呀……年轻漂亮的嬢嬢总是闪着明亮的眼睛,逗说着让她开心的话语。父亲去世了,母亲改嫁了,她从小跟着婆婆爷爷生活。她一有机会就跑到嬢嬢家来,嬢嬢给了她无限的父母般的疼与爱。

望着这怀抱似的一座山,她找到了方向。

穿过几条街,就是一大块菜园;菜园的尽头就是那幢多年不变的土坯房,嬢嬢的家。紧挨着土坯房,长着一株柑橘树,成熟的柑橘在一片绿叶中,还像自己小时候见到的那样,挂满了一树橙黄的小灯笼。

她可没少吃这柑橘树上的果儿!那种清香啊……那清润,略带点儿苦涩却又让人温馨踏实的味道儿,和这块菜园,那幢老房,还有洋坪两个字,以及嬢嬢温煦的目光和爽朗的笑声,共同组成了亲人的味道儿。这味道儿让她在孤单清苦的梦呓中咂吧品尝,温暖和伴随了她的童年。嬢嬢给她带回家的柑橘,她总会留一个藏起来,从秋天藏到冬天,藏到过年,藏在她打着补丁的枕头下的床铺草里,在那丛枯黄的稻草中,像藏着一个青润润的梦,在窗外呼啸的寒风中,在跑过屋顶的老鼠吱吱声间,她嗅着它的香味,想着远方的嬢嬢,青绿的菜园,摇曳的柑橘树,漾着温暖入梦来。

嬢嬢的家没有改变,只是后门口多了一块水泥晒场,院墙边牵了一根铁丝线,嬢嬢顺着那根丝线小心翼翼摸索着挪动脚步。

“嬢嬢!”钟媛眼眶一热,轻轻喊了一声。

“是――钟媛?!”嬢嬢停住半空中往来摸索的手,怔了怔,苍老的脸上溢满笑容。

钟媛几步跨过去,一把握住嬢嬢的手:

“嬢嬢!”一声喊完,泪水滚了出来。

嬢嬢只顾攥着她的手,高兴地说,“儿啊,难怪我昨天晚上做青梦,梦见摘了一篓子嫩蕻蕻的黄瓜,早晨起来烧火,灶里的柴也在笑。就在想啊,哪个亲人会来……”

“嬢嬢,你还能看见弄饭?”钟媛偷偷抬起提着药袋的另一只手,擦了一下眼泪,望着嬢嬢那盛满笑意却再无温煦亮光的双眼。十年前,嬢嬢在菜园挖土,低下头一锄头下去,突然两眼就看不见了,住了好几次医院,也没治好。

“摸习惯了,饭还是能弄到嘴里去的――走,快进屋!”

嬢嬢紧拉着她的手,朝屋里走。

在她的眼中,嬢嬢曾经是世上最漂亮最能干的女人。嬢嬢总是风风火火的样儿,见了任何人都是笑容满面。嬢嬢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,会做布鞋,会纳鞋垫,鞋垫上总是绣着漂亮的兰花、莲花,还会包包子,会擀面。嬢嬢还是远近闻名的大厨,谁家嫁闺女娶媳妇,生孩子过生日的,都要请她去。那时候,她就会牵着嬢嬢的衣角儿,做嬢嬢的跟尾巴儿。到了人家那里,嬢嬢在厨房里忙,她就会坐在灶门口,帮嬢嬢烧火。灶口里的火光映着她幼小的身影,也映着她那被柴烟熏得花猫似的脸。进出厨房的人们见了,就会问嬢嬢:周师傅,这是你的幺姑娘啊,怎么没见到过?啧啧,好懂事,好听话!

围着围裙忙碌的嬢嬢,脸上也映出了红光,望着坐在灶门口的她,含笑不语。

进了屋,乐呵呵的嬢嬢问:

“儿啊,今天怎么有时间来啊?”

听嬢嬢还称她“儿”,钟媛的脸上不觉现出好笑来。可是,在嬢嬢她老人家的面前,自己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吧。

“去医院顺路过来看看。”钟媛平静地答。

“――什么?到县城检查病了的?!什么病?要不要紧?”

嬢嬢脸顿时绷紧,严肃许多却看不见自己的脸色,钟媛故作轻松地说道:“也不是什么大病!”

“儿啊,你也不年轻了,今年九月十五就满五十了,有病要抓紧看,不比年轻,身体还抵得住啊。”嬢嬢满是褶皱的脸上叠满了担忧。

她暗自愧疚,嬢嬢把自己的生日记得这么清楚!

她有意转换话题,用调皮的语气说道:“嬢嬢,我这次来可要当长客的哟。”

“真的?!”嬢嬢仰起了脸,叠满的褶皱伸展开来,伸展出一脸的喜色,可一会儿她又摇摇头:“哄我开心吧――你成家了,哪次来不是像点火的,屁股还没有坐热就走了!唉,我知道你忙,又屋里一大家人,又是街上的店子,还要照顾孙子――”

嬢嬢原来也是一大家人,公公婆婆,好几个姑子,还有几个孩子,吃饭都用吊锅煮。一年又一年的,姑子们出嫁了,公婆去世了,姑爹前几年也病逝了,姑娘儿子,那几个姐姐弟弟,成家的成家,参加工作的参加工作,偌大一幢老房子,就只有嬢嬢一人了。过年过节,孩子们才回来看看她。她不愿意到城里去住,说去了就像坐牢,没得自己在家自由。后来钟媛才明白,为什么嬢嬢坚持要独自一人生活。

在嬢嬢家,钟媛果然一住就是十天。她没有哪一天是空闲的。头一天,就把嬢嬢的房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。嬢嬢爱干净,到现在每天早上起来,都会打扫卫生,堂屋的,天井的,后门水泥院场的……可是由于眼睛看不见,还是有些地方没有扫到,桌下的一块骨头啦,墙角的一张蜘蛛网啦,煤气灶下的一些铲掉的饭菜啦。

“过年也没你打扫得这么干净哟。”她忙着扫抹的时候,嬢嬢就站在旁边陪她说话。“嬢嬢,你又看不见,你怎么晓得我给你抹干净了?”钟媛一边抹着嬢嬢床头那个简易的梳妆台,一边笑着问。

“气味啊,干净的气味一闻就晓得。你姑爹在时,就说我的鼻子是属狗的!”嬢嬢自信地说。

打扫完屋子,又去拆洗嬢嬢床上的被子。嬢嬢拦住她说,莫累着了,被子是上个星期才洗过的。钟媛却坚持说,这土房潮湿呢,被单要勤换勤洗才好。

“嬢嬢,我小时候澡都是您给我洗的,可我连衣服都还没有给您洗一回呢。”一边拆着被子,钟媛脸上挂满了自责。

嬢嬢虽然看不见她脸色的变化;可是一说起她小时候,话就长了:你还害羞啊,不让我给你洗哟。唉,一摸全是骨头,那么瘦!也是跟着你婆婆爷爷没吃个饱,饿肚子啊,想起来就让人心痛哟……

那时候穷,钟媛跟着婆婆爷爷住在山上,产的都是旱粮,都是苞谷,可苞谷面也只能打汤,照得见人影儿。上得两回厕所,就前心贴后背了。爱往嬢嬢家跑,为的也是能吃上两顿干米饭。嬢嬢也是一大家人,也有姑子婆子,来的时间长了,煮的干饭次数多了,家里也会闹意见。她只知道嬢嬢把饭往自己碗里赶。

后门院场里打了一个自来水井,找了一个大胶盆,嬢嬢站在那里压水。钟媛就站在水管旁边清洗被单,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,痛得眩晕,直起腰来,一手抓着清洗了一半的被单,一手抚着胸口,额头上滚满了汗珠。

嬢嬢只顾自己说着话,见旁边没了声息,突然意识到了什么,停下问,儿,你怎么了,累着了吧?

怕嬢嬢担心,钟媛强忍剧痛,平静地说,没有啊,没事儿。说着,又弯下腰去把盆里搅出一片哗啦啦的水声儿。

晚上睡觉前,钟媛打了一盆水,端进屋里让嬢嬢洗澡。平常,都是嬢嬢自己提一瓶热水,端半盆水到房屋里。真担心嬢嬢把自己烫了啊。可嬢嬢轻松地说,没事,习惯了。怎么什么事情到了嬢嬢这里,都这么轻轻松松?好像世上根本就不存在难事儿似的。她坚持要给嬢嬢洗脚,洗完脚后,钟媛主动要剪指甲。嬢嬢高兴地说,好啊,我自己剪,长一截短一截的,有一次不小心还剪到了肉……人老了,腰也不灵活了,弯得好累哟――

“姐姐弟弟们没给您剪剪呀?”话一出口,就觉得不好,有离间关系似的。

果然,一提起来嬢嬢就是火。“指望她们!回来都像点火,在这老屋里都扎不住了,还有那几个孙子外孙,嫌土屋潮湿,嫌厕所不习惯――都变修了哦。”嬢嬢又神秘地一笑,“吃的穿的都没少我的,你几个姐姐弟弟也都还有孝心,每次回来,都要给钱,我又用得了多少!我存的钱有这么多了――”嬢嬢说着,伸了伸五个指头,“将来还不是他们的嘛!”

“嬢嬢,我看您是最有福气的了,姐姐弟弟,哪个不是老板就是当官的,您看这一带,左右邻居的,谁能像您孩子们有出息?”

这么一哄,老太太喜不自禁地露出牙笑着说,是天老爷长眼,有这么几个好儿女,瞎了眼我也心甘。刚开始的那几年眼睛看不见,走这里撞一下,走那里撞一下,真烦啊,死的心都有,后来一想,让我这个老婆子多受些磨难,让儿女们少受些灾难,也值啊。

一瞬间,一直昏沉沉的脑海里仿佛照进了一束光亮。她一直在想,争强好胜的嬢嬢在姑父去世的时候,又突然遭受双眼失明的重大打击,是怎么挺过来的。她想到了自己,想到了自己的孩子,想到了他们的幸福和快乐,想到了子孙们的未来。几天前走出县医院的大门时,一直压在心头的喘不过气来的石头,一下掀掉了。是的,只要孩子们好,后辈们幸福,自己的生命或长或短的,又算得了什么?在安家山,在那个小山村,在一群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姐妹中,她钟媛要算过得有福的了,嫁了一个知疼知暖的丈夫,生了一对懂事又孝顺的儿子,老安人好又理家,镇上开了门店,生意不大却做得红红火火。一个儿子考上了乡里的公务员,一个儿子在乡里中学当老师,谁不羡慕她“有钱有势”!她知道,一个人,一个家庭,都不可能永远是痛苦或幸福。幸福和快乐也许是轮回的,是对等的,有人享受幸福,有人就要承受痛苦,有人遇到幸运,有人就要遭遇灾难。也许自己的灾难,正是将来子孙们的幸福?她想起了可爱的孙子孙女,见到她时小鸟般张开翅膀似的小手的亲情,那天真无邪的笑容。她愿意用自己所有的一切,换来儿孙们的福!她仰望着脸上布满了皱纹却睿智豁达的嬢嬢,心中充满了敬佩。

“儿,是不是嫌我老婆婆子的脚臭啊?!”见她半天没动,嬢嬢笑着说。

“嬢嬢!看您说的!谁不知道我嬢嬢是爱干净的人啊。”想着心思的她回过神来,把嬢嬢的脚从脚盆里抱到垫了一面毛巾的自己的腿上,一手拿起了剪刀。

睡在一个床上,姑侄俩一说就是半宿的话。先是兴奋,后是病痛,到后来怎么也睡不着。听着鸡叫了,嬢嬢说睡吧,可是她怎么也睡不着。又不敢翻身,怕打扰了嬢嬢。就那么直直地躺着。只是感觉脚心冰凉,身子像踩在冷飕飕的深渊里。这几天,她一直就像踩在冷飕飕的悬崖上的感觉。她感到自己摇摇欲坠,仿佛只要一个趔趄,就会掉进那无边的深渊。她来到嬢嬢的家,来到童年生活过的地方,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温暖,都像在把她往高处,往光明温暖的地方拽,让她暂时忘记痛苦和思想的折磨。嬢嬢无意中的一席话,打开了她饱受折磨的心胸,关于生命,关于生与死的亮光射进了她生命的深处,让她一下沉静了,安宁了。蒙嬢中,她感觉脚心也暖和了。

早晨不知什么时候醒来,嬢嬢正坐在梳妆台前,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梳头。

说是梳妆台,也就是一个过时的三屉桌,那是嬢嬢结婚时的嫁妆,红漆已剥落;三屉桌的墙上,正中挂着的一面镜子也掉了一块角。昨天打扫卫生时,钟媛还问嬢嬢,嬢嬢说摘下抹灰尘时,没挂好摔破了。她还准备把这镜子摘下来丢了,没想到,嬢嬢每天早晨都要正对着那面破镜子梳头。

嬢嬢的头发不再乌黑发亮,已经花白,像冬天田埂上的一把枯草,可是这把枯草在嬢嬢日复一日地梳理下,变得平顺整洁。她突然羞愧于自己的邋遢和软弱。前天上街逛地摊,看见了一把自己想了多年的榆木梳子,正要掏钱买下时,突然想到自己的病,还是黯然神伤地丢下梳子。“你醒了?”听见声响,嬢嬢回过头来。

昨天,她上街买菜,就去找那个地摊,买了两把梳子和一面镜子。

“这梳子,真好用!”嬢嬢试用着新梳子,高兴地说。

嬢嬢的头发已经有些长了,可她不愿去街上理发店,嬢嬢还说,到处在修路,上街都找不到方向。钟媛知道,嬢嬢爱面子,又不愿给儿女添麻烦,便说,嬢嬢,那我来给您剪?

中午,她就烧了热水,搬了椅子,让嬢嬢坐在后门院场的水泥地上,给嬢嬢洗头,剪发。

秋阳如春,暖和的阳光洒满了院场,也洒在院子的黄土墙上。

剪头的时候,有邻居过来聊天。一见面,那老妇人惊叫:“哟,这不是钟媛吗?一晃十几年了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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