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看点】一夜花开(小说)

笔名情感美文2022-04-26 11:36:140

2000年深秋的一天,太阳只剩一树高,何得民骑着那辆老旧飞鸽牌自行车,从临县台山往回赶,一路飘飘忽忽的,如孙悟空腾云驾雾一般。

今夜就要离开湖西村,令他万念俱灰的湖西村。想起今夜的秘密行动就抑制不住地兴奋,还有些许的落寞和惶恐。但愿一切顺利,到了老家台山还怕谁呢?村干部不可能爬山涉水跨县来找他。就是欠公家的提留呗,又没杀人放火。再说欠公家提留的人多地是,湖西村七组总共只有十二户人家,只怕是有一半的人没交清提留。

七组这个鬼地方呀,是湖西村最低洼之处,若是雨水多就很难有好收成,不像上面几个组地势高旱涝保收。今年偏偏雨水吞没了一多半的日子。吴癞子、齐矮子,还有胖婆子,是铁定交不清提留的。吴癞子这人,从外地搬来之后从来没交清过提留,丰年荒年年年如此。他死猪不怕开水烫,县长来了都奈何不了他。一年,村干部将他家的几件家具拖到了村部,高价抵提留低价拍卖,他说谁敢买他的家具他就上门日谁的娘捶谁的锅。哪个敢买?几件家具摆在村部门口日晒夜露,两个月之后鲁支书要他拖回去了,物归原主。鲁支书说,人把脸不要了神仙都怕。他何得民做了一辈子的良民,全家人老实本分,吴癞子那一套他学不来,一是胆小,二是爱脸面,至于还在贫困中挣扎那是命,穷命。都说十穷九懒,可是说他懒他是不承认的。湖西村七组有谁像他这般勤劳?

即使家运不好,婆娘引大长年患病,每年的提留款他还是想方设法交清了的,只是交清提留之后手头就空了,平时日子过的紧巴。今年就例外,春收时卖了麦子,给公家交了一千元,还剩三千五百六十元,秋收后交清提留应该问题不大,四亩水田两亩柑橘园六亩渔池,总该收获一些吧?虽然年成不佳,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收获,可是婆娘病重要住院,二儿夏儿在宜昌学修汽车电瓶,五年了,拼死拼活要开门面单干,回家哭哭泣泣要钱。一摞稻草几头拉,那还有钱交提留?齐矮子坐在他家里咬定他是个财主,没钱交提留是骗人的,隐瞒财产呢,像贪官。七组唯一有渔池的大老板,哭穷。何得民的气闷在肚里,在心里日他齐矮子的先人。这不是埋汰人么?六亩渔池从来没有好收成,不翻塘就谢天谢地,果园算可以,面积小呀,两亩田,价钱好卖两千块,四亩水田得看年份,今年雨水多产量低,刨去农药化肥很难赚钱。现在农药化肥年年涨价农产品的价格却涨不起来,今年提留款又超高,亩田三百八了。

出发前与大哥何得安喝了两杯烧酒,商量着将家里的口粮和年猪运到大哥家里来。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口粮和年猪被当作提留兑现,否则那日子还怎么过?大年初一,大儿二儿总得回来过年吧?总得有口饭吃吧?人客往来,切几片猪肉炖萝卜是最起码的生活标准。

侄儿何安兴喝啤酒作陪。他咕噜两口便将装啤酒的大茶杯蹾在桌上,打着酒呃,右手摸着腆着的大肚腩,说二爷您,干脆搬到台山来住,反正爹死后老房子还空着。您那水窝子,不是人住的地方咧。

大哥何得安凶了儿子一眼,怪他多话,两兄弟唠叨他不希望儿子掺和。不过儿子说的话,正迎合了他的心思。他的父亲儿子喊爹他喊爷。爷死了两年,娘死得更早,两老住的老房子一直空着,只是老旧点,三大间平房,牢实且宽敞,去年请瓦匠师傅翻盖过,不透风不漏雨,比二弟得民的房子不会差。

二弟人老实,在外县水乡做上门女婿,日期过得不顺畅。这不,公家的提留都交不清呢。

何得民是垂头丧气来的。刚过中秋,村里开始逼农田提留款。今年有所不同,有管理区的干部带着一帮街上的混混下来,挨家挨户收,村组干部提着账本带路,有钱收钱无钱扒口粮牵年猪,什么都没有的就上房揭瓦。形势很严峻,有人找村支书求情帮忙说说好话网开一面延迟几天行不行?村支书摇着头,说他实在是无法,上界到镇里和管理区的提留款交不清他天天挨批,领导要揭他帽子了。按领导的话说,收得清提留的支书就是好支书,收不清提留就让位,别占着茅厕不拉屎。湖西村干部不力,镇里和管理区才下派得力干部驻村督办,先是镇司法干部来讲法治,之后又带混混儿组成清收大军浩浩荡荡来了。湖西村的村民住成了一个箩筐圈,从湖边往上去是一至六组,七组是后期移民,紧靠一组,再下去是少有人烟的渔场。收提留是从上往下收的,已经收到二组了,可能马上就到了七组。那个阵势很吓人,不讲半点人情,拒交提留且反抗清收大军的都抓进了民警室,听说三组的老冉被手铐铐在民警室的长条木椅上过了一夜。几天来不断有清收大军的消息传来,七组人议论纷纭,有若无其事的,有担惊受怕的,有静等看戏的。何得民当然是担惊受怕了。他没钱,想去借无处开口,台山的几户亲戚早就成了他的债主。虽说侄儿何安兴常说有难事就找他,但再而三地找他也不行。老二夏儿在宜昌开店修汽车电瓶,差不多花了四千元,找侄儿借了两千。他是有家室儿女的人,平时开辆手扶拖拉机帮村里人拖货,自己的日子不一定富足。要怪只怪自己命苦,一年上头无论如何勤苦劳作总是脱不了一个穷字。

八零年从上岗村搬到湖西村这片湖荒地,就是因为穷。一把天火将三间茅屋烧得干干净净,不穷再怪。上面有政策,凡是移民到湖西村的农户,一律免除生产队里的超支款,还给一百元的安家费,他就积极报了名。七组的地盘原来荒无人烟,从本乡镇的两个贫困村移来十多个贫困户安营扎寨,湖西村七组便应运而生。他原指望来到湖西水乡,只要勤发苦做,定然可以发家致富,给三条儿子娶上媳妇,再将儿媳们分家出去,完成任务之后,与婆娘引大就可安度晚年了。起先算是顺利,婆娘有点小病不严重,年轻撑得住,加上驻七组的村干部马治保对他不薄,九三年鼓动他将几亩低洼地挖成渔池,垫高了的池干上栽桔柑树,水稻田种优质品种,收入不错,大儿娶了媳妇,一切向好处发展。哪知婆娘出了问题,经常喊小肚子疼,接着还胃疼、腰疼。小肚子疼最严重,疼起来就在地上打滚。今年入秋时疼得死去活来,请倪叫花的手扶拖拉机拉她去镇卫生院住过一次院,花了一千多元,也只是暂时止疼,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。医生看他像个苦主,顿生隐测之心,说我们卫生院只会治些小打小闹的病,比如感冒咳嗽之类,大病要去找大医院。再说我们这里也没有好些的药,就不要在这浪费钱了。一想也是。他是图乡下卫生院看病便宜才来的,便宜都花费了一千多元,卖光了鱼池里的鱼才结清了医院的帐。去大医院呢?荷包太瘪他不敢奢望。

人一穷就失去了话语权。大儿结婚之后,媳妇一直在家里嘟嘴板脸,嫌家里穷呀,一大家子人挤在三间平房里,照理应该给儿媳另起新屋分家单过,他何得民苦于囊中羞涩只能想想而已,结果眼睁睁看着媳妇回了娘家,儿子也跟着去了。这就相当于儿子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,想想稀荒,何家的脸面丢尽了。不过也好,媳妇的娘家比他富,地方也不错,比湖西水乡强,最令他欣慰的是媳妇给他添了个胖墩墩的孙儿,孙儿姓何。

到屋时天已黑透,婆娘引大正跪在堂屋上檐敬菩萨,磕头作揖点香烧纸,口中咕噜咕噜念着些什么。这是她早晚例行节目。

秋儿呢?

何得民将自行车提到墙边顺好,吱的一声立好了站架。

引大从地上艰难地爬起身,揉了一阵右膝盖,口中咝咝地像喝了凉开水,昏暗的灯光将她瘦弱的身影贴在墙面上。

引大对秋儿有怨气,说晓得他野到哪些去了?天没黑就跑了,多半是跑到上面去了啰。要他将几只鸭子吆进屋他听都不听。

引大对家里几只鸭子十分看重。屋后有条十余米宽的沟渠,最适合鸭们生活,水里多有小鱼小虾螺丝蚌壳,无需破费家里的粮食,每天认真负责地给家里下蛋,就是傍晚不爱上岸进屋,要何家人从吴癞子屋边的小桥上转到对岸,嘿嘿地吆喝,捡起路边的土垈抛过去,在鸭屁股溅起一片水花,吓着它嘎嘎地叫着进笼。引大要烧晚饭,菜园要浇肥,一头肥猪在嗷嗷叫,秋儿却跑了,一点小事都不做,等到忙完一堆琐事天已黑透,去邀鸭子时在沟边跌了一跤,右腿膝盖骨还在疼痛,走路一拐一拐的,不知骨头断裂没有。

何得民对引大不理会,引大疼也好痒也好与他无关,只是今夜有重要事必须与她说道,去台山之前没有搬家的打算,见了大哥才下定决心。回来的路上他计划妥了,侄儿半夜过后开手扶拖拉机来,将百多斤的年猪装上车,将两千来斤口粮装上车,秋儿压车跟着走,他骑自行车托上婆娘引大在后面跟进。

狗日的秋儿却夜不落窝!

堂屋上檐的春台早已分不清颜色,乱七八糟地堆放着草帽镰刀及肥皂洗衣粉之类,有一只装过杀虫眯的塑料瓶洗净后装着白酒。何得民提着塑料瓶走进了屋后斜搭着的猪屋,见猪从地上爬起来望着他嗷嗷叫,他正准备将白酒倒进猪糟,突然想起没有猪食拌匀猪不一定喝,便车转身问引大,哎,还有饭没有?

引大以为他肚饿,从临县台山回来骑车六七十里还不饿?便说有,在碗橱里。

引大的语气不温不软不冷不热,像在与陌生人说话,丈夫何得民饿与不饿她不管,自然没有起身去厨房热饭菜。

她对丈夫心有芥蒂。

何得民习惯了,平时对妻也无甚热情,算是夫妻之间半斤对八两,你不说我脸麻我不说你脚大。他端来米饭,倒进屋后的猪糟里,再将约莫两斤白酒哗啦啦倒下来,用拌糠的木棍一阵搅拌,见肥猪吃得欢快。

吃吧吃吧,吃了睡大觉。

他这样想。

喂猪喝白酒是侄儿何安兴告诉他的,不然猪会安安稳稳上车?上车之后它们不扯着嗓门呼天喊地?侄儿开手扶拉机满世界跑,歪门邪道学了不少。但这个主意的确不错,虽说湖西七组独居偏壤,与其他组离得较远,猪的吼叫引来七组人围观议论毕竟不好。七组人是些什么人哟?像吴癞子拖着板车走村串户收来的荒货,包括自己,何得民从来就对七组人瞧不起。若是有人知道他趁夜搬家逃跑,跑到上面喊村干部来是有可能的。还有齐矮子,当七组的小组长,与村干部走得亲近,为今年的提留款到何家坐了几回,尽拿些恶毒话来吓唬他,说今年不交清提留,不仅要搬口粮牵年猪,还要送到管理区不让回来,好像七组只有他何得民一家没交清提留似的。

何得民关上吱呀作响的大门,门角落竖着扁担、钎担,他在上檐横倒一把木椅,捏着钎担站上木椅,伸了伸腰将半截顶棚上搁着的一捆蛇皮袋戳下来。蛇皮袋滚落在泥面的地皮上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
堂屋后廊砌有简易谷仓,最多的年份装过六七千斤稻谷,今年雨水多欠收,只收了四千来斤,零零碎碎卖了一些给私人熬酒的作坊,当然还兑换了白酒。一年上头辛苦劳作还不兴喝点白酒?又不贵,早上一般不喝,有菜无菜中午晚上各喝二两。他是有分寸的人,不像吴癞子敞开怀了喝,一喝就醉,一醉就骂人。见仓里的谷折了一半,婆娘坚决不再让他扒谷了。何得民本想最后扒它一次,只扒它个三五十斤,用自行车驮到二组兑酒。二组有两户熬酒,相隔不远,何得民两家不得罪,轮换着做生意,反正价格一样,两斤半稻谷兑换一斤。婆娘发现他扒仓里的谷,直接上来掀了他一个趔趄,将装好的稻谷恶狠狠地倒进了谷仓,开口说他是狗日的,喝你爹个卵子,全家人不吃饭了?护着谷仓像护着她裤裆里的东西。何得民愤懑了一阵,不再坚持,他知道婆娘的性格,平时像一碗温吞水,或者一只瘦弱的老母鸡,你若是触到了她哪根神经她会不管不顾地拼命,再说口粮多重要?她恶得在理呀。

今日要转移口粮,上台山时与婆娘说过的。婆娘举双手赞成。

他打算先将堂屋后廊的稻谷装好,再出门去找秋儿。

秋儿多半是在上面的二组玩,应该一找一个准。二组有他几个同学,在镇上读过初中,毕业后都直接回了湖西村,隔三岔五地拢在一起。秋儿透露,他们正商议着结伴去广州打工。去就去吧。何得民反复想过,秋儿初中毕业六年了,曾说过几次要出门打工他没同意,刚开始年龄小他不放心,慢慢长大他又舍不得,希望儿子在家帮他一把。他育有三儿,总得留下一个在身边吧?家里有四亩水田,六亩渔池,两亩果园,婆娘引大一个病鬼是指望不上的,要做的事就不少。他何得民还管七组水田的田口子,一年上头可以得到五百元工资。细细与别人的孩儿比较,秋儿算是听话的,种田喂鱼的事样样会做,心思都在家事上,要是外出玩耍都是拣清闲时节。只是家里不太走运。六亩渔池挖在人家的水田当中,进水出水不方便,一不小心就翻了塘,眼睁睁看着塘面漂满死鱼,一年辛苦算是白费了,农产品不值钱,刨去昂贵的农药化肥钱收入所剩无几。七组的田地低洼,村支书动员七组的农户家家挖渔池,将水沟规划好,是几好的事?还可以找国家申请补贴,可是响应者寥寥。他一直说七组人就是一堆烂荒货,稀泥巴敷不上墙。何得民对这块地方彻底失去了希望。六亩渔池里的鱼夏日里就拉上岸卖去一多半,给夏儿开门面去了。将鱼钱交给夏儿的时候,他对夏儿说,你老子无能,再也没有能力支持你了。好好干啊!干得好你自己在外面娶妻生子,干不好打单身。至于秋儿,他没有能力管了,干脆放他出去闯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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